当代斫琴僧:独爱七弦三昧真从不问西来意。|退藏
一位斫琴度日的斫琴僧,出了一本书,名《西来意——智藏和尚斫琴法》,2017年10月,由中华书局付梓。
“西来意”者,达摩西来无一字,全凭心意作功夫,是禅宗不立文字,当下承担的修行。可这位斫琴僧却说:“我从不问西来意。”
他不问西来意,只把全副身心注入斫琴一事中——“独爱七弦三昧真。”或许,这也是脱略了“西来意”之名的西来意。
此书装帧,无论图文,惟“雅古”两字可拟。封面八小字“清凉、纯净、凝重、高古”,封底又八小字“清净、细润、苍劲、悠远”,所表的,是琴中意,禅中味,也是人心的清香,文字的般若,使人翻阅间,似乎听见竹林松下那亘古同游的悠悠琴声。
作者智藏和尚,俗名李秋实,出家二十七年,自谓“打板三年,闭关三年,习琴斫琴凡二十四年”,因为“斫琴度日,亦深钻研,颇有心得,造良琴美器可谓得心应手”,遂将斫琴心得整理成册,与世人共享。
上世纪九十年代初,他得南普陀寺妙湛老和尚和厦门大学音乐系赵良山教授相助,去上海拜于着名古琴家龚一先生门下习琴,借此因缘,他也结识了许多喜欢古琴的师友,冥冥之中改变了他的命运
另一方面,智藏和尚的好友,厦门大学的王玫教授,是位学术功底深厚又十分低调的六朝文学研究大家,受她影响,智藏和尚在中国古典文学方面也苦心钻研。
此外,他的佛学院同修广济和尚,精通中外文史哲,是一位有学者气象的僧人。广济非常支持智藏和尚弹琴,并鼓励他多读书体用。因为读书,他长养了知识,因为体用,他增进了悟境,如此,则琴境自然天成。
1995年春,智藏和尚又申请去闽南佛学院图书馆做图书管理工作。在近三年时间里,他白天研读经书,晚上习琴。这种学佛与鼓琴结合的生活,让他如沐春风。随后,他又随闽派琴人李禹贤先生习琴,如实成为一名僧侣古琴学人。
1996年夏天,已学有所成的智藏和尚与台湾斫琴家林立正先生小叙。席间聊起良琴难得,林先生感慨道:“这个时代传统文化精神基本断层,手工艺者大多缺乏文化素养和人文情怀,所以良琴难得是正常的。想得到好琴,要么坐等缘分,要么自己动手做。”
然而,斫琴一事,谈何容易?要斫得所谓九德兼备(古琴九德,明代冷谦《太古遗音》所谓:奇、古、透、润、静、圆、匀、清、芳)、四美俱有(古琴四美,见宋代朱长文《琴史》:“琴有四美,一曰良质,二曰善斫,三曰妙指,四曰正心。”)的良琴,就更难上加难了。
欲斫良琴,不仅需要精熟木工,精熟漆艺,对音色和手感的理解与处理也尤为关键,此外,更重要的,是要精熟对于心境的把握能力。
为了斫得良琴,智藏和尚开始翻阅书籍,查看资料,刻苦钻研。他向古人学习,向优秀的琴家学习,也向自己的那一颗道心学习。
智藏和尚说:“我所追求的良琴,须音色古朴醇厚,清远雅正,有禅门之境。市面所见古琴,虽松透讨巧,却非我心头之好。良琴不只音色好,还要琴体优美,线条流畅,有运笔泼墨的浑然之气。”
后来,智藏和尚又与着名古琴演奏家成公亮先生交流,彼此弹琴论道,认为佛法三昧,须体证悟道,先得其意,再谈其乐。这次与成公亮先生的交流,更启发他进一步探索禅门琴乐风格的初心。
这次集中的闭关修学,使他了悟到,禅修与斫琴本是一事,禅修有得,斫琴之技自增,禅在琴中,琴在禅中,而他的斫琴,也形成其含蓄、纯净、庄重、沉稳、旷远的禅门古琴音色特点。
此后,他便栖居乡野,以斫琴为修行,恰如古德“农禅并举”一般,以琴为寄,明心为本,用一张琴,表达一颗修行的心——此所谓“鸣良琴以开智慧,事工巧而明本心。”智藏和尚与佛有缘,与琴有缘,最终以禅入琴,以琴释禅,把萦绕不绝又幽微难察的万重尘心,都寄托在那巍巍乎若太山、汤汤乎若流水的琴声里,弹指间,已历二十余年。
古琴发端,传说很多,有伏羲造琴、神农造琴、黄帝造琴、帝尧造琴以及鲁班造琴等各种说法。每一种说法,都肯定古琴至高地位,洋溢着尊敬和推崇之心。
明人徐上瀛《溪山琴况》云:“稽古至圣,心通造化,德协神人,理一身之性情,以理天下人之性情,于是制之为琴。”
古代圣人们,心与自然相通,德行使神人和洽,他们为了调和自己的性情并调和天下人的性情,所以创造了琴。
琴的本源与意味,在于一个“禁”字。观照身心,禁其异动,淡泊明志,求索真理。把身心全般付于七弦,在求道求真的路上自强不息、精益求精,如此便自然拨弄得琴声旷远、绕梁不绝——孔子之“弦歌不辍”,大抵便是这般况味了。
明人徐上瀛《溪山琴况》云:“稽古至圣,心通造化,德协神人,理一身之性情,以理天下人之性情,于是制之为琴。”
古代圣人们,心与自然相通,德行使神人和洽,他们为了调和自己的性情并调和天下人的性情,所以创造了琴。
琴的本源与意味,在于一个“禁”字。观照身心,禁其异动,淡泊明志,求索真理。把身心全般付于七弦,在求道求真的路上自强不息、精益求精,如此便自然拨弄得琴声旷远、绕梁不绝——孔子之“弦歌不辍”,大抵便是这般况味了。
僧人琴事,也与此意趣相通。中国有气象的僧人,无不兼通儒道,是名副其实的“三宝”之一。他们割爱辞亲、舍离世乐,为的便是明了和证悟人生与生死的真相。
只是僧人的行止更隐逸高迈,因此僧家琴事,见诸文字的便较为少见。宋代朱长文作《琴史》,书中尚无僧人琴事,直至后世周庆云作《琴史补》《琴史续》以及查阜西作《历代琴人传》,始大量收录唐宋以降弹琴斫琴的僧人们。
对于这些琴僧而言,古琴是其生活的陪伴,修行的良助,是与其悟道证道之心相互策励启发的良师益友。
智藏和尚在这本书中,用十个境界阐述禅门古琴的意境,分别是:心境、身境、天境、艺境、闲境、逸境、虚实境、受境、禅境、圆境。
这十个境界也是古琴艺术的十个次第,从心入手,层层突破,最终臻于圆满之境。在每一个境界前,智藏和尚都附上一首雅致的诗来概括。例如“心境”之诗是:
这无边无际的心相续,哪一个是真正的我?这无边无际的心相续,不付诸于琴声,又有什么样的声音可供倾诉和对谈?智藏法师这里所说的心境,也可说是破心第一境,是真正修行的开始。之后,各种“境界”次第铺展,而每一个“境界”都有相应的琴声相和,直至禅境和圆满之境。
念是念,我是我,恰似浮云与明月,可以共存,本自和谐,取舍在我而信心坚定,如此,已然无事闲人一个矣——此中琴声,自真心中流出,萧然无事,也不知是为何而弹、为谁而弹了。
智藏和尚斫琴的另一特点,在于琴上的琴名、印文和铭文,无论文字内容还是书法镌刻,皆苍劲隽永,意蕴深刻。
古琴之名,古琴之铭,古琴之印,此三者,是一张古琴存世的文字表征,记述着古琴的来历与传承,也增添了古琴文学、观赏与收藏价值。
琴名或表音色,或表琴境;印章或表斫琴者或表收藏者,或表斋馆名号;琴铭则赏心悦目,或诗文或祖师语录或醒世格言,皆道意盎然,使人观之而感怀明哲。
智藏和尚斫琴,铭文皆是手工一笔一划刻出。他多于槽腹纳音两侧书写佛家偈语,于琴背龙池四隅刻铭,可谓兼有琴之清、篆之古、铭之韵。
他说:“良琴以音色为先,以漆色素雅斑斓为美,以琴名为辅,然两琴之美,纵有金石声,有峄阳之桐,有斑驳古色,焉能以机械雕刻琴铭流芳百代?故手工琴铭亦为余所重。”
例如“一叶菩提”蕉叶式琴,印文“正法眼”,铭文曰:“月作金徵风作弦,清音不在指端传。有时弹罢无声曲,露滴松梢鹤未眠。”
又例如“云水吟”仲尼式琴,名章“智藏斫”,闲章“随缘”,铭文曰:“此心如海水照明月,其度若春云出远山。”
《文心雕龙》中说:“铭者,名也,观器必名焉,正名审用,贵乎慎德。”铭文是警戒的意思,贵重器物上的刻铭,是古来传承,是天地清气,是正法眼藏。
书中详细描述了古琴制作的工序和技法,皆是智藏和尚二十余年来的斫琴经验总结,他传承了古琴制作的古法精要,并全部明晰地一一告知读者。
“古之斫法,若能为今人尽学而蹈践,久则必成当世名家。如以西方科学、乐理、术语诠释制琴,并非不可;然倘以华夏固有之学考察,似更妥洽!琴若书画,经验之法、写意之妙,更多随性;非可绝对具体、量化,或给以固定不变之标准。故,琴之良者,非斫者经年不能造就,不可速成。”
“余身为僧人,当赋予琴以禅意,以琴弘法,启人智慧,明悟善良,此为本心。余早年习琴,后始斫琴,业已十余载。今《西来意》面世,除偿宿愿,权作斫琴十数载之小结,于人于己作一交待。”
因此,书中除了对斫琴古法的介绍外,字里行间也遍洒智慧,处处闪现古意盎然的美文妙语,体现了一位佛法修行者的深度与广度,也体现了其从容洒脱的态度和那自然生发的良苦用心。
人生如梦,在这如梦的人生中,能遇见一本内容实用丰富又充满真知灼见的书,恰如与智者对谈,又恰如得明师指点,幸何如哉?
“一个人,不畏将来,不念过去,用一张琴表达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理解,那么因缘转世,我们可以相约五百年的正音。”